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祝勇:比起武则天来慈禧真不算狠

2015-04-09 祝勇 大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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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,人们能够接受武则天的篡位、专权,甚至她晚年在私生活上的放浪,把她当作“一个不是男性胜似男性的英明君主”,而独将慈禧视为人间妖孽。


【十】

当然,慈禧杀过人——准确地说,是处死。其中有咸丰皇帝留下的顾命八大臣,有著名的戊戌六君子,还有庚子事变后被惩办的祸首、实际上是用来向西方人交差的替罪羊,有山西巡抚毓贤、兵部尚书赵舒翘等人,至于东太后慈安是否被慈禧毒死。

这是历史的遗案,或者说,有很强的猜测成分,而找不到充分的证据。根据官方记载,慈安的死因是“正常死亡”。

《清实录》里这样说:

“(光绪七年三月)初九日偶染微疴,初十日病势陡重,延至戌时,神思渐散,遂至弥留。”翁同龢在日记中对此事亦有记载,三月初十日记里这样写:“慈安太后感寒停饮,偶尔违和,未见军机……夜眠不安,子初忽闻呼门,苏拉、李明柱、王定祥送信,云闻东圣上宾,急起检点脱衣服,查阅旧案,仓猝中悲与惊并。”

第二天凌晨,月明凄然,翁同龢由东华门入宫,在乾清门前徘徊,等到丑正三刻,乾清门开,翁同龢急入奏事处,发现前一天的御医脉案还在,他抄录如下:

晨方天麻、胆星,按云类风痫甚重。午刻一按无药,云神识不清、牙紧。未刻两方虽可灌,究不妥云云,则已有遗尿情形,痰壅气闭如旧。酉刻一方云六脉将脱,药不能下,戌刻仙逝云云。

根据翁同龢记下的药方,今天的医生不难得出这样的判断:慈安死于突发性脑中风,翁同龢记下的御医脉案中“类风痫甚重”,就是指的这种脑中风。

实际上,《翁同龢日记》中,已经记录过慈安的两次病史,一次发生在同治二年二月九日(公元1863年3月27日),那时慈安只有26岁,另一次发生在同治八年十二月四日(公元1870年1月5日),那一年慈安也只有30岁,说明慈安患有脑血管疾病,具有发生急性脑血管疾病的潜在危险因素。

在此反复抄录慈安死前的病案记录,目的当然是为排除慈禧的“作案嫌疑”,因为有太多的小说家言,说咸丰死前曾留下密诏,要慈安必要时可以除掉慈禧,只因慈安生性忠厚,给慈禧看了这份密诏,让慈禧顿时起了杀心,先下手为强,毒杀了慈安。

然而,这一说法存在着明显的悖论:既然烧毁密诏时,只有慈禧和慈安二人在场,那谁又能知道这件事呢?很多年中,人们人云亦云,把慈禧指认为凶犯,显然带有明显的主观色彩,是出于妖魔化的需要。也就是说,慈禧的形象,是由集体塑造的,并不是慈禧本人。

【十一】

因此说,慈禧铲除的,大多是她的政敌,对于任何统治者,这都是必不可少的程序。何况以肃顺为首的八大臣之保守,排斥思想开明的奕訢等人,大清未必会有“同光中兴”的局面,而以毓贤等人的愚昧无知,只能把大清引向灾难。这些权臣之死,不足惋惜。

至于屠杀六君子,那自然是慈禧政治生涯的败笔,如何德兰所说:这是“慈禧做过的最坏的事了”。但所谓“百日维新”,亦有许多先天“幼稚病”,即使没有慈禧的凶狠,它的失败也定然是逃不掉的。对此,有人精辟地论道:

从6月11日起至9月21日慈禧及其后党分子发动政变止,在这短短的一百天里,光绪接连发布了一百多道新政“诏书”,有时一日数令,倾泻而下,令人目不暇接。最多的是9月12日这一天,竟然一举颁布了11条维新谕旨。

诏书的内容包罗万象,涉及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文教等各个领域。其中包括:广开言路,提倡官民上书言事;准许自由开设报馆、学会;撤销一批无事可做的衙门,裁减冗员;废除满族人寄生特权;提倡实业;设立农工商总局和矿务铁路总局,兴办农会和商会;鼓励商办铁路、矿务,奖励实业方面的各种发明;创办国家很行;编制国家预决算,节省开支;裁减绿营,淘汰冗兵;精练陆军;筹办兵工厂;添设海军,培养海军人才;开办京师大学堂;全国各地设立新式学校;废除八股,改革考试方法;选派学生留学日本;设立译书局,编译书籍等。

这些措施无疑具有进步意义,它是想把中华帝国拖入近代化的轨道。可是,单凭一个无权的傀儡皇帝颁布的雪片般的旨令,就想在短时期内改变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传统社会,谈何容易?中国社会的深层结构中本具有静态的目的意向性,一成不变或很难变动是中国社会的本质,对于这本质,表层的任何变动都不能产生影响。

千百年来社会发展的停滞不前和治乱循环的局面,使中国人总的心态倾向于发展一种消极防御策略,以便在小范围内“安居乐业”,静享人生的俗常欢乐,其对任何主张、热情付之一笑,使得理想主义、行动主义和变革冲动在平安稳妥、麻木不仁、苟安求活的生活意志下消解、流失。

因此,不难想象这一百多道新政“诏书”的命运。把守要津的后党分子公开抗拒,而懒散的地方老爷们则将它束之高阁。除了在偏远的湖南省获得一点反响外,光绪企盼的朝野响应、举国振奋、齐步走向自强的局面并没有出现。

如果一个人对中国社会的本质和民族性略微有些了解,出现这种状况他不应感到意外。但光绪不仅大感意外,而且深为气愤。他像幼稚的年轻人一样,想当然地将他的对手简单化、绝对化,他把造成这样一种局面的责任全推到后党分子身上,很显然是出于这样一种考虑:为他周身洋溢的攻击欲寻找一个具体的目标。

所以,百日维新,固然死于慈禧的“镇压”,但假使他们“围园杀后”的计划成功,其变法宏图是否能够实行,依旧是未知数,因为他们的阻力,并非只来源于一个慈禧(慈禧开始是支持变法的),而是整个帝国的官场、帝国的文化。以至于日本友人宫崎寅藏都这样评价康梁:“思以一纸之伪谕,以扫绝支那之积弊者,愚也。”变法是个系列工程,需要细致周密的计划,分步骤实施,岂可一蹴而就,毕其功于一役?


(康有为(左)和梁启超(右))

因此,变革这样一个有着几千年积习的国度,仅有热血不是够的。无知的冲动与无谓的牺牲,不过是为帝国的绞肉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润滑剂而已。近读我的导师刘梦溪先生的新著《陈宝箴与湖南新政》,先生对当时情势的分析,一下子就厘清了混沌。他说:

“所谓变革,当然是在保存自我的前提下的弃旧图新,而不是从根本上推翻自我。如果完全推翻自我,就不是改革而是革命了。革命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好。问题是在1898年那一历史时刻,并不具备革命的条件。当时的情况,改革比革命更现实更有可行性。改革也有两种方式,即激进的变革和渐进的变革。康有为、梁启超等主张的变法是激进的变革,张之洞的变法主张是渐进的变革。皮锡瑞戊戌年三月二十日日记载,黄遵宪看了易鼎的文章也颇不以为然,说:‘日本有顿进、渐进二党,今即顿进,亦难求速效,不若用渐进法。’可见黄遵宪主张的也是渐进的变革,此与陈宝箴、陈三立父子的主张应为若荷苻契。”

遗憾的是,戊戌变法,从此开启了中国激进主义的滥觞。满目疮痍的国度,让许多人失去了稳健改革的耐心,转而崇尚快刀斩乱麻的酣畅淋漓。每代人都怀着开天辟地的强大自信去另起炉灶,从头再来,从此不再有持久的价值和标准,不再有积累与传承,对于这种激进主义崇拜,我在《国学与五四》中有更深入的分析。

至于康、梁激进变法的后果,刘梦溪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:

“很少有激进变革有好的结果的。……正是康有为之激进变革导致戊戌政变,尔后有义和团运动、八国联军攻入北京,更不消说再以后的军阀混战等无穷变乱了。如果站在检讨历史的角度,不是为历史行程作辩护士,则不能不承认张之洞〈劝学篇〉阐述的变法主张,不失为晚清特定历史时刻的老成持重之见。”

实际上,变法失败后,慈禧严格地限制了杀戮范围,一大批积极推行变法的地方官员,她都网开一面。为此,她命令光绪下诏,申明:

被其(指康梁)诱惑,甘心附从者,党类尚繁,朝廷亦皆察悉。朕心存宽大,业经明降谕旨,概不深究株连。

“六人之外,不事株连”。慈禧言出必信。其中,推行变法最力的湖南巡抚陈宝箴(著名史学家陈寅恪的祖父),被即行革职,永不叙用,其子陈三立(陈寅恪之父)也一并革职。同时被革职处理的还有候补四品京堂江标、庶吉士熊希龄(后成为中华民国国务总理)、出使大臣黄遵宪等,不管怎么说,总算保住了性命,也为后来的慈禧“新政”保留了一丝骨血。

曾向光绪皇帝保举康有为的徐致靖被投入刑部监狱,“永远监禁”,庚子城破之后,徐致靖趁乱逃出,当西安行在查找他的下落时,他又主动投往刑部自首。这一年(光绪二十六年,公元1900年)十二月初三,奉朱批:“既据报首,尚知畏法,著一并加恩释放,免治其罪。”四年后,是慈禧太后七十大寿,朝廷下诏大赦,几乎所有维新党人都被免除了“罪责”,只有康有为、梁启超以及革命党人孙文除外。

徐致靖后来隐居杭州,清朝灭亡后,还与康有为见过面。

【十二】

相比之下,武则天杀人更多。为了铲除后宫的对手——王皇后和皇妃萧良娣,先后设计将她们置于死地,并下令将这两位如花似玉的美女截去手足,放入酒瓮之中“哀号而死”;为了嫁祸于王皇后,她甚至不惜亲手掐死自己女儿,这样的母亲,天下几乎绝无仅有;当然她不会放过她政治道路上的“路障”,唐太宗时代的肱股之臣禇遂良、长孙无忌、上官仪等,都被他流放致死。林语堂《武则天传》后面附有三份《武则天谋杀表》,记录了问鼎权力之路的血雨腥风。

今天,人们能够接受武则天的篡位、专权,甚至她晚年在私生活上的放浪,把她当作“一个不是男性胜似男性的英明君主”,而独将慈禧视为人间妖孽。据说画像中的武则天丰颐秀目,雅致端庄,既含慈悲,又不乏威严,一种说法是,洛阳龙门石窟中最大的造像——卢舍那大佛,就是按照武则天的样子雕造的,而她的残忍,则被忽略不计了。


(戊戌六君子画像)

假如“戊戌喋血”的惨痛历史没有发生,慈禧或许真的想退休,把天下完完整整地交付给自己的侄儿光绪,自己则在即将落成的颐和园里安度晚年,去作一个安稳如山的“老佛爷”。毕竟,她已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,把一个历经战乱、千疮百孔的帝国带上了中兴之路,可以说上对得起列祖列宗,下对得起子孙后代。如果不激流勇退,自己的寿命再长,也终有寿终正寝的那一天。

在这一刻,如果说她还有什么遗憾,那就是她的个人生活不够完美——她17岁父亲病故,25岁守寡,40岁丧子,所谓少年丧父、青年丧夫、中年丧子,她一样也没有落下。寂寞深宫里,她孑然一身,还要万事操劳,到了老年,她总应该安安稳稳地过上一个六十大寿了吧。她没有想到,对这一要求,日本人不答应。

那个东洋小国对于她的庞大帝国早已垂涎三尺,几乎与洋务运动、“同光中兴”同时,开始了自强的步伐,史曰:“明治维新”。一场无法躲避的战争,注定将慈禧的六十寿辰搅成一地鸡毛。而这个危机四起的世界,也注定让慈禧余下的岁月惨不忍睹。

(未完待续,原标题:《“慈禧做过的最坏的事”》)


作者:祝勇
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,现供职于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。



本文为作家祝勇先生,在《大家》独家连载“景阳宫——慈禧太后形象史”系列的第四篇,通过这一专栏,作者将为您揭开尘封于旧照中的慈禧太后。感兴趣的读者请点击查看相关篇章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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